My Own Private Adoration.

Vigor。

「V、I、G……」推了下老花眼鏡，老人緩緩移動手指至下一個字母。「O、R。Vigor，活力。」他抬起臉，望向嵌有花玻璃的窗戶。闔上書，他朝前走去。透過窗縫，今日豔陽高照，天空藍得很，沒有一片雲，似海。他誠惶誠恐地將空氣深深吸入胸腔裡，如此輕新且散發溫熱氣息的味道，不屬於自己。於是，他又吐出空氣。那空氣像是被汙染般，混濁不清，原本美好的事物在經過自己體內循環後竟成……他感嘆著，一手摘下眼鏡，揉揉疲憊的、鬆弛的眼皮。

坐在書桌前，他翻開日記本，寫了幾行字後，便對桌前的花玻璃窗發呆。這花玻璃窗陪伴他幾十年了。花玻璃在他細心關照下，無染上一點塵灰，始終乾淨潔晰。而他呢？只能自己照料自己，任憑歲月無情堆積，砌成了現在這個自己。老態盡現。他發現自己最近已經不太能走了，光是走到附近的公園就已氣喘吁吁。他常叮嚀他養的小狗兒，如果哪天自己真的走了，無人知曉，就是把他的屍體吃光啃淨都無所謂。反正孤家寡人，打出生的那刻起，他早就學會了。

花玻璃上的雕花，時常令老人想起十六歲那年的初戀。女人年紀比他稍長，大概是二十的年紀。她總愛簪著一朵藍色花夾在頭上。鄉里間都知道住在那條巷子裡的女人們是幹什麼的。可他不管，他就是喜歡那個頭上簪著一朵藍色花夾的她。那巷子裡的女人們似乎個個沒有真名，每個都喊作鶯鶯燕燕或櫻櫻豔豔。而她亦然。只是，她既非鶯也非燕，她是「蝴蝶」。

蝴蝶的裙子穿得好短，稍微一蹲就可看見她似甜桃般的嬌翹臀部。那時下課經過巷弄，他總會往她那裡瞄去，怯懦地瞄著。偶爾和她對上眼，他便感一肚子一腦袋的罪惡。他總想像自己也能夠如同徘徊在那巷子裡的男人一樣，管哪位太太說這些男人粗鄙，講那些女人骯髒。在他眼裡看來，不過是各求所需罷了。

夏日午後，他拿了支冰在外遊蕩著，經過巷弄時見到蝴蝶。可能是她的休假日，她沒濃妝豔抹沒穿那稍微一蹲就可看見臀緣的合身裙裝。蝴蝶倚在門邊抽菸，若有所思。臉上的招牌魅人笑容盡失，唇角下垂得如有人牽拉住般──沉且重。哀傷的蝴蝶比以往更見美麗，更為誘惑。他沒意會到手上的冰都已溶化，掉在地上了。手上的冰可解暫時的悶熱，但眼裡的蝴蝶更能帶給他無限沁涼。

或許是蝴蝶意識到他的視線。轉過頭，對他微笑著，甚至還向他招手，他臉頰立即刷上好幾層紅。他快步朝前走去，走離一小段路後，他才停下腳步。那是……示好嗎？於是他決定走回那條巷口，他決定要和蝴蝶說上幾句話，就算沒說上話，回應她一個手勢也好。

站在巷口，他往裡望，往蝴蝶方才站的地方看。早已不見蝴蝶身影，就連空氣裡的花露水味道也杳然無蹤。他不免失望，但剎那間錯失的緣分追也追不回了。儘管花一輩子的時間也追不回那瞬間。

老人站起身，走到玄關穿上鞋，拿了放在門口的拐杖，慢步行至公園。又是個夏日午後，眨眼晃了七十年。他坐在公園長椅上，靜靜看著眼前的人事物流動。對他而言，只差一支胳膊一條腿沒進棺材，這點時間是偷人間的「閒」，而不是浪費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腦袋有些昏沉，將頭靠在拄於拐杖上的手上，他睡著了。右手旁跑來一個女孩，神情慌張。女孩長得漂亮，臉孔帶著西方人的氣息，深邃眼睛高挺鼻梁，皮膚白皙但泛著些許雀斑。一身連身短裙，即使不彎腰也能微微見到其臀緣。女孩跪在長椅上，一隻手伸得長長的，身體往前傾，想將被樹枝勾住的風箏拿下來。

迷迷糊糊中，老人感覺到動靜。他往右邊一看，「蝴蝶？」他傻了，愣了，怔了。那樣美麗的臀緣，如甜桃般嬌翹，只有蝴蝶才有的臀部，不是蝴蝶是誰呢？他心跳好快好快，眼前景物回到七十年前那樣古舊，手上的殘斑盡退，浮筋不再青蒼，是有力且鮮明的。時光倒流至年少時期，他終於能夠近距離地觀賞蝴蝶美麗的臀緣。蝴蝶這臀部彷彿是會微笑般，左右搖晃。臀緣線條擺盪，熱情地向自己打招呼。

Hey──！

莫名且陌生的男人聲音打斷了這一切。眼前景物又回到之前，顯然世界並沒有改變，時間一秒也未曾溯回。

「Eric,I can’t reach it!」女孩轉過頭對金髮碧眼且身型高壯的男人說著。

「I’ll get it for you.」男人打了個手勢要女孩離開長椅。老人自學了點英文，他句句聽在耳裡。既然女孩是洋人，哪有可能是他的蝴蝶？他在心裡嘲笑自己笨又蠢。男人一伸手就將風箏拿下來，輕而易舉。他搭上女孩的肩，似乎要求討賞。兩人離開前，男人突然轉頭瞟了眼老人，冷冷丟下一句：「Dirty old man!」

老人聽了後，面無表情地凝視前方，默默拼起今天才背好的英文單字「Vigor」，「活力」的意思。他不在乎年輕男子的辱罵，一點都不在乎。他輕輕閉上已經黃濁的雙眼。空氣中，有著花露水的味道。是蝴蝶。

蝴蝶，蝴蝶來接我了……

他細聲唸道，唇角掛著滿足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