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Own Private Adoration.

　　桃子好紅。

　　她提著剛剛母親交給她的一大袋甜桃，步伐有點沉重地走回家。

　　期末考的午後總是炎熱，蟬鳴叫得猖狂，彷彿是要把地上的熱氣全權都翻攪一番。到家後，她將甜桃放在桌上，從中拿出了一顆，卻想起母親說，果肉要等放軟些好，便撤了手。她轉身打開冰箱，改從冷藏庫裡拿了根冰棒。

　　走上樓，她打開哥哥的房門──他回家了，可是又出去了。而且，不只他一人。她推開房門走進去，哥哥的書櫃中教科書之間夾藏著一些成人書刊與盜版光碟。她曾經趁家人全都出外時，翻閱這些「東西」過。總感覺新奇又刺激。

　　她小小的鼻頭動了動，空氣裡泛著一股腥甜味。走近放在床墊旁的垃圾桶旁，她往裡探看，有幾團衛生紙，還有一坨透明的、像塑膠的……那應該是「保險套」。

　　她坐在哥哥的床墊上，想起兩三個禮拜前她翹課回家後看到的事。

　　那天，她向老師撒謊身體不適，翹了最後一堂的體育課，早退回家。因為怕母親發現，她躡手躡腳地進了家門。客廳並沒有人，走去廚房也不見母親蹤影。她有些開心，迅速地奔上樓，卻在經過哥哥房門前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小貓咪在哀嚎或啼哭，可間或夾雜著笑語。她實在太好奇了。踮起腳尖，打算側耳傾聽，才發現哥哥的房門並不是完全關上的，留有一絲絲隙縫。於是，她往前窺探，循著光線，眼前的景象令她吃驚，她沒看見哥哥，只見到一個赤裸的女孩面對著自己，輕仰著頭，眼睛半閉，嘴唇微張，像在吟唱著曲子般──咿咿呀呀呀呀吚吚。

　　她愣住了，不敢再看，別過頭，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所見的事物其實不如健康教育那本冊子般輕描淡寫，也不似班上男生總愛談論的「動作愛情電影」那樣，都不同的。所以，那到底是什麼？她震驚，同時也發現自己陷入一種甘甜的熱浪裡。她覺得，那個女孩非常美麗，就像熟透多汁的桃子。

　　桃子好甜。

　　她咬了一口。

　　期末考結束後，緊接著社團成果發表又將來臨。她請班上一個與她相當要好的男同學幫她一起做道具。他們約好週六下午三點到排練室集合，由她準備一些零食跟飲料作為回禮。

　　夏日午後，電風扇轉在只有兩人對坐的空間裡，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她與他都專心做著道具。她將塑膠軟繩編成圈圈，而他則把木棍滾上一圈一圈緞帶。

　　她用手背抹掉額頭上的汗水，對男孩說：「欸，超熱的。為什麼學校不能裝個冷氣啊？」

　　面對她的問話，男孩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對他們來說，這裡就是倉庫。倉庫裝個屁冷氣喔！」他答。

　　她嘆了口氣，丟下塑膠軟繩，站起身，往一旁桌上走去。男孩抬起頭，看著她的背影。她穿著粉紅色的棉質背心與牛仔短褲，兩條白皙的腿在他眼前晃呀晃。對男孩而言，背著光的她就是他小小的太陽，自我地散發著光亮。

　　一滴汗沿著她的背凹流下。

　　她轉過身，靠在桌旁，嘴裡嚼著桃子。她挑眉對男孩說：「欸，休息一下。」

　　男孩將視線放回製作中的道具上，說：「快結束了。」

　　除了桃子的香味在空氣中擺盪，還有她咬下桃子的聲響，甜脆甜脆。

　　她走到少男旁邊，蹲了下來，一邊吃著桃子一邊看著他做道具。

　　男孩看了少女一眼，問：「幹嘛？」他看回手中的道具，有點害羞地微笑著。

　　她反問：「幹嘛？看你不行喔？」

　　手上的桃子汁液順著手掌流到手腕，她伸出舌頭舔。這動作吸引了男孩的注意，他看著她，一動不動。

　　她看向男孩，笑問：「幹嘛？想吃的話去桌上拿啊，還有。」

　　男孩仍是看著她，默默不語。

　　她又咬了一口桃子，嘴邊流下汁液，滑到了充滿熱氣與汗水的胸口。她看了下自己的胸口，碎罵一句：「很煩耶！」用食指往胸口一勾，將汁液舔入口中。

　　男孩怔怔地看著她。

　　她抬起頭，與男孩對眼，自信地笑了下，覺得自己可能證明了些什麼。

　　男孩吞了口口水，他別過頭。不久，他再度轉過身面對她，喘著氣，使勁搶下她手中的桃子，吃了一大口。

　　桃汁飛濺到男孩的臉頰上。

　　她往前一傾，用舌尖抹去男孩臉頰上的幾滴桃汁。「好甜。」她對男孩說著。

　　男孩垂下眼睛，抿咬了下嘴唇。「這很危險。」

　　「危險？」她側著臉看著他問：「哪裡危險？」

　　男孩沒有看她，只是握緊了拳頭。他起身推開排練室的門，走了出去，她也追了出去。兩人一起倚著圍牆，午後的日光斜斜照在他倆稚氣未脫的臉上。

　　「生氣了嗎？」她怯怯地問。因為她總是在意他的一舉一動。

　　男孩搖搖頭，問：「我們去游泳好不好？五點市立游泳池前見。」

　　「那我的道具怎麼辦？」她嘟嘴，頗是著急。

　　男孩對她笑了笑，「我帶回家做，禮拜天就幫妳做好。妳禮拜一上學就來驗收。如果我沒做完……」

　　「沒做完的話，整個夏天你都要請我吃冰！」她高舉雙手轉了一圈，跳在他面前，「而且不管什麼冰都可以喔！挫冰、冰淇淋，還有冰棒、泡泡冰、雪綿冰……」

　　「桃子汽水！」她大叫著。

　　「桃子汽水又不是冰。」男孩走回排練室，她跟在他身後，雙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往下壓，一邊大叫：「我不管啦！冰冰的也是冰啊！」

　　收拾了東西，男孩的背包變得又鼓又漲，甚至還有些長道具是突出來的，收不進背包裡。他們並肩走去腳踏車停放處。男孩先跨上了車，遞給她一個眼神，她知道她可以上車了，開心地蹦上腳踏車後方，迎著風，他們準備出發。

　　風兒帶著悶悶的感覺，宛若青春。現在幾乎沒有人在升學與不升學之間掙扎了，他們所要思考的，是該喜歡誰，或要去哪裡玩，還有會不會被老師當掉學科之類的細事。青春，對他們來說就是細碎的堆積，而這些堆積在他們生命裡是具有意義且重大的。

　　她伸出指尖輕輕刮著男孩的臉龐，覺得有種熱熱的幸福從心的邊緣溢了出來，跟著血液四散在身體各處。多麼美好的夏日，希望這份感受永遠不要停止。她只是單純地這麼想著。

　　腳踏車停在她家門口，男孩告訴她，不要忘記等等五點市立游泳池見。她點頭，望著他騎車離去的身影，甚是落寞。剛才和他共乘一輛車的那份感覺，蔓延至眼眶。

　　最後一次的暑假，暑假過後，他們就要進入衝刺期，然後迎接六月畢業，再然後各奔西東，往目標大學邁進，再然後……再然後就……很難像現在這樣常常見面了。她揚起下巴，覺得自己若為這件事哭有點傻，便趕快轉身進門。

　　五點，她提著一小袋泳具，站在市立游泳池門口前，低頭踢著柏油路上的小碎石。踢累了抬起頭，看見男孩正從對面騎過來。她舉起了手，用力揮舞，整張臉蛋被笑意佔滿。

　　男孩隨意停了車，走向她說：「進去吧。」

　　許是接近晚飯時間之故，泳池裡沒什麼人，扣掉他們的話就只剩四五個左右吧。她看著他游來游去，不禁皺起眉。於是，她吃力地走去水道中間，擋住男孩的去路。男孩停下動作，站起來問：「幹嘛擋我路啦？」

　　「你都不理我！自己在那邊游游游游游，又不是魚。」她抱著胳膊與他生氣。

　　男孩見她這副模樣，笑了起來。他戳戳她的手臂，肌膚因泡水而沁出了清涼，透過指間傳遞到心底。男孩突然有種想抱住她的衝動，他想告訴她，其實他一直以來都很喜歡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而且，就算說了，又怎麼樣呢？

　　「欸，我們來比賽。」男孩說。

　　「好啊！」她不氣了，興高采烈地問：「要比什麼？」

　　「比游泳啊。我讓妳一半，妳等等從這裡游，啊我從剛才開始的地方游。」男孩指著後方一端。「我贏的話，妳就要請我吃冰！」

　　「那有什麼問題！」她驕傲地回答。「那我贏的話呢？」她問，卻見男孩早游去另外一端了。「喂──！」

　　男孩靠在池壁上，看著正對自己大叫的女孩，對於她的問話他並不想給出答案。「欸！妳快點準備！我數到三就開始。」

　　一、

　　二、

　　三！

　　她手上拿著一根淡藍色的蘇打冰棒，與他踩著樹蔭而行，蟬在耳畔閃閃閃地鳴叫，為這夏季熱烈伴奏。她小小的鼻頭動了動，雨的味道隱在一呼一吐的氣息之間。

　　她突然停下腳步，拉起裙襬，轉了一個圈。

　　「噹哴！」

　　她站定在男孩面前，笑得開心。

　　男孩也站在她面前，笑得開心，但眼角卻藏了些灰澀。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沒有說半句話，只是注視著對方，無視於時間流動。飽含水氣的風吹拂到臉上，涼透了面頰，卻也按捺不住就要沸騰的悸動。他們或許擅長對別人表達自己，卻對表達彼此心意這件事感到棘手。

　　「為什麼……我輸了你還是請我呢？」她先打破了這層如水的沉靜。

　　男孩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他從她手中拿走那根她吃了只剩三分之二的冰棒，咬下一大口。

　　「欸……」她用力拉扯他的衣角。

　　男孩無奈地笑了笑，他指著地上的影子要她仔細看看。地面上，他們兩人的影子比實際距離還要更靠近。她一時玩心大起，挺起上身，讓自己的影子像是和他的影子重疊一起。這時，男孩卻後退一步，重新將自己的影子靠著她的影子。

　　「欸你！」女孩有些生氣。

　　男孩用下巴指了指地面，她皺眉往那方向一看，才發現，影子的他與她呈現親吻的狀態。他的影子吻上了她的影子，而他在她耳邊低低地說：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贏過。我會一直讓著妳……」

　　她聽完男孩的話，動彈不得，只是凝視著地面上兩人的影子，如此契合地靠聚著。她轉了下脖子，讓那個吻霎時化作真實。

　　點滴冰涼降在四片唇相湊的縫隙間，是熱氣悶成了雨，落在他們身上，打成了一片甜蜜，絲毫不疼。這場夏季裡有著蟬鳴閃閃、桃汁汨汨，原來青春與愛戀也是不可分割的一體。曾經以為，自己已經來到什麼都懂的年紀，卻在吻的那一瞬，她發現自己其實不太懂一些事，那些被稱為「愛情」的細瑣小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