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上課,老師說,台灣曾有段時代是連唱《四郎探母》哭著都有事的日子。我聽了心中一怔,原來那時代何止戒嚴,根本就殘酷到極點,就連一丁點的思念都不讓人給留下了。
《四郎探母》,京劇的經典劇目,最精彩的一折便是四郎終與老娘親見面。他一夜奔波至宋營,可能見他十五載不曾見上眼的母親才不過一刻鐘,或許連一刻鐘都沒有,他就得離別了。而這一離,又是漫漫一生。比起部分老兵,楊四郎還幸運多了。起碼在那一戰後、十五年後,他又見了老母一面,縱使淪落了餘生時光,他還能有些身影供他在剩下的日子裡緬懷。
課後,有同學問老師,難道都是所有老兵都想回鄉嗎?沒有老兵只想待在這,不想回去的嗎?我心想,有啊,就我外公。
外公十七歲跟著軍隊從大陸來台灣,之後開放只回去了一次。但那一次,足足讓他病了一個月。諷刺的是,病的原因為「水土不服」。那本是他原生的家鄉,歷經了五六十年,他終得回去一次,卻因水土不服而病了。
外公是江西人,他生在大戶人家,是高階軍官的少爺。但他老頭戰死沙場,家道從此中落,也成了他來台灣的契機。來到台灣後,他在鄉下的苗栗後龍落腳,入贅外婆家。可有趣的是,雖是入贅,我媽一家兄弟姊妹全跟外公姓楊,沒一個跟外婆姓的。
印象中的外公,總是笑嘻嘻。我們管他叫「外公爺爺」,聽來奇怪,明明就外公了,怎又加上爺爺二字?但不知為何,我和弟弟從小就這麼喊他。
外公他不像別人筆下或口中的「老兵」,他不懂琴棋詩書畫、他不聽京劇,他甚至不說家鄉事,或許是怕掀起愁緒,誰知道呢?但他,喜歡鄧麗君。我記得,我們家唯一一捲鄧麗君的演唱會錄影帶就外公拿來。
外公會買廉價的塑膠玩具給我和弟弟,他說話輕飄飄。聽媽媽說,他年輕時沒什麼特別嗜好,就愛看美女。
開放後,外公本來不想回去,一怕坐飛機、二覺得他與那邊的手足情份早已淡薄如白宣紙,沾水即破,又何必呢?但他還是回去了。回去,卻病了。回來,也不曾聽他說想家。應該說,一個甚少談家鄉事、甚至是自己十七歲前的事的人,那邊對他來說,早不是家,這裡、這塊土地,才是。反倒舅舅阿姨在外公撒手後汲汲欲聯繫那邊的表舅姨們。
媽媽告訴我,那些都已成過去。若她今天也與她們見面,不會有任何情感成分摻雜在對話裡。兩岸的那道海峽,確是跨不去的一條鴻溝,縱使血液裡有著一脈相連,這溝可是烙在骨子上了。
我昨晚看完《四郎探母》,能夠想見當年老兵因戲思鄉念情。鐵鏡公主俏皮如新識的本省嫁娘,和四郎說著因過去不同的文化操著不同的語言與想思,她懂四郎念母之孝,卻也怕他一回去就不再回來。但也有一些「四郎」早在那邊有姻緣,可能是他的初戀、青梅竹馬,他們曾有一兩個孩子膝下為伴,卻因大時代的動盪永遠無法再相見。而再見,卻也已是生死兩茫茫,或白髮蒼蒼難渡也。
《四郎探母》觸動了我心弦,心弦一撥也讓眼睛蒙上了一層霜水,就算沒哭,也是覺得疼了。試想,若獨在異鄉為異客,與那邊切斷所有聯繫,再看這般情戲能不慟嗎?我慟。因為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我想,外公在世時的感覺我懂,他不是不念家不思鄉,而是這裡早就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家。他是在這裡成家立業的,那才叫「落地生根」;他所認為的親人,都在這塊土地上,所以,這裡是他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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