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song in the rain-

 

 

  微微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彷彿所有景物都被透明水彩暈染開似的。妮姬揉揉眼睛,掀離蓋在身上的黑毯子。她聽到老媽和妹妹在廚房竊竊私語,朝那方向大喊:「現在幾點了?」

 

  「十點了,親愛的。」依蘭語氣相當熱切。妮姬挑挑眉,每當母親說話態度呈現一種好像吃了五十片以上巧克力蛋糕的甜膩時,表示她正對她隱瞞某件事。就像妮姬十年級時,依蘭偷看她和同住在鎮上的、年長她三歲的傑米來往的信件。

 

  那是個吹著溫暖春風的午後,妮姬考完試回到家,發現依蘭烤了好多派,有蘋果派、藍莓派,都是妮姬喜歡的口味。還買了妮姬一直想要卻買不下手的樂團專輯,放在她房間的梳妝台上。當然,說話態度也比以往親切,左一句甜心、右一聲寶貝,搞得很像她們是對處在熱戀期的情侶。而在妮姬尚未意識到這是母親的「賠罪」行為時,她認真覺得自己擁有全世界最好的媽媽。但當她發現,信件排序錯誤,她就知道原來這一切沒那麼簡單。

 

  她並沒有質問依蘭,因為她知道其實她很關心他。老爸長年在外,她一個女人得肩負所有事情,很辛苦的。妮姬記得,晚餐時依蘭突然說了句「抱歉」,她立刻岔開話題,說燉豆子很好吃。依蘭一時反應不過來,眨了眨眼,應聲答腔是啊,這可是從老蓋西他那買的呢。那晚,特別寧靜。

 

  妮姬走進廚房,倒了杯水給自己。「有什麼東西好吃嗎?妳們為什麼都擠在這裡?」喝了一口水,看到依蘭手中似乎握著某種像信件的東西。

 

  「那是什麼?給我。」她用下巴指著說道。

 

  依蘭將手放到身後,搖頭說沒有。賽琳娜也陪同母親裝傻,並開口說:「妮姬,媽要我搬來和妳住。」

 

  妮姬仍舊看著依蘭,回答:「別想轉移話題!還有,賽琳娜,我是不可能和妳一起住的。我可以陪妳找房子,但妳如果要住在這裡,我告訴妳:『門都沒有』!」

 

  「給我。」妮姬攤開手掌,示意要依蘭拿信給她。

 

  依蘭無計可施,只好坦白:「這是費傑的結婚卡,妳確定要看?」

 

  妮姬一聽到這名字還有「結婚卡」這字眼,頓時心臟像是被一個彪形大漢重重打了一拳。「嗯,眼見為憑。」

 

  依蘭將結婚卡遞給妮姬,以白色為基調,沒有其他繽紛的顏色,給人一種這對新人非常純潔無暇之感,Wedding的字樣打凸,字體優美,嗯,他們應該會有一場很棒的婚禮,前提是被費傑玩弄過的女人都沒有出席的話。打開卡片,妮姬傻住了,照片上笑得燦爛的新娘,竟不是雀爾西,而是愛蜜莉!那個帶著牙套、滿頭捲曲稻草的愛蜜莉!總是被男孩批評得一文不值、公認的醜妹愛蜜莉!老天!這世界怎麼了?但妮姬必須承認,照片裡的她笑容很棒很幸福。

 

  「他怎麼知道我地址?」雖然不用問也知道是依蘭給的,妮姬還是問了。

 

  「唔,就……那個……費傑央求我,說無論如何也要讓妳知道他現在很幸福。他還說,妳永遠是他最愛的女人之類的。

 

  妮姬忍不住翻了白眼,「真是夠了,他想要炫耀他有了終生伴侶,而我還是小姑獨處嗎?還是說,他想暗示,就算他結婚了,他跟我還是有可能,搞地下情?這個豬頭到底在想什麼?」

 

  依蘭拍拍妮姬的肩膀,試圖給女兒一些安慰。「寶貝,冷靜點,冷靜下來。」

 

  「為什麼不是雀爾西?」

 

  「因為懷孕的是愛蜜莉。」

 

  「他到底是人類還是種馬?」

 

  賽琳娜爆笑出來,卻被母親和大姊白眼。「抱歉。」

 

  妮姬作了個深呼吸,「我要去洗澡了。那個,我不是不願意和賽琳娜一起住,而是對面的傢伙太危險。我是為妳『防範於未然』。」其實也是因為她想好好享受一人生活,不受侵擾。想大哭就大哭,想大笑就大笑,不會因為有別人的存在而尷尬,或藏匿自己的情緒。

 

  將衣服丟入藤編洗衣籃裡,妮姬踏進浴缸,拉上透明浴簾,轉開蓮蓬頭,溫熱的水柱傾刻噴灑在頭上、身上。她捶了一下牆壁,大喊:「去你的,費傑!你這該死的混蛋!」

 

  她以為水嘩啦嘩啦的聲音可以掩蓋住叫罵,但事實上並沒有任何效果,反而更凸顯了她的忿恨。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依蘭與賽琳娜,面面相覷,同時嘆了口氣。

 

  ──怦。

 

  妮姬套上貼身的黑色蕾絲拼接皮裙,從手到肩膀是蕾絲薄紗,若隱若現,難以抗拒的神祕。連身皮裙隨著妮姬的曲線起伏,彷彿是在雕琢她的身體般。剝掉髮束,她撥了撥微微濕潤的長髮。只塗上一層紅口紅,便準備出門。

 

  「要去哪?」依蘭邊吃著洋芋片,邊問著正在穿長皮靴的妮姬。

 

  妮姬拉上左靴的拉鍊,從衣架上取下側背包,轉開門把時才回答:「去喝一杯。」依蘭與賽琳娜眼睜睜看著妮姬出去,然後凝視著那扇門,如同沒有人接近過那扇門般。

 

***

 

  帶點魔幻感的電子音樂充斥在以黑白簡單裝潢的空間裡,男男女女有人相擁,也有人相吻,當然,也有獨身搖擺的。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們或笑或哭,或大聲歡呼或低聲交換著祕密。

 

  妮姬坐上吧檯前的位置,直接向酒保點了杯Mojito。她馬上一口灌下,「再一杯!」剛從酒保手上接過,又灌下一杯。「再來!」

 

  酒保遞給妮姬第三杯時,說:「那位先生請的。」他抬起右手,指向妮姬的左方。妮姬循著那方向看去,一個留著俐落短髮、戴眼鏡的男人舉起酒杯向她致意。妮姬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幾秒,又轉回頭。「自以為是。」雖是這麼說,她還是一口灌下那杯免費的Mojito。「再一杯!」

 

  眼鏡男看著猛灌酒的妮姬,忍不住莞爾,他走向妮姬。從這個女人的打扮看來,從她的言談舉止看來,她不是那麼好到手的獵物。不過他今晚也沒有特別想要人陪,或找個一夜情對象。只是單純覺得這個女人似乎很有趣。「嘿!」他站定在妮姬身旁,先作個簡短的介紹:「我叫克里斯,妳好,美女。」他伸出了手。對他而言,那是釋放善意的象徵,也是友好的起點。

 

  妮姬看了克里斯一眼,「你好,克里絲汀。」她捏了捏那隻手,極為敷衍的握手方式。「這杯你也請我喝嗎?」接過酒保手上的調酒時,她問了這句話。

 

  克里斯笑了笑,「是的,不只這杯,妳今晚喝的都算我的。」妮姬扯了一端嘴角,似笑非笑,她把注意力全放在酒杯上的檸檬片。「我可不會因為你請我喝酒就願意和你上床。」

 

  克里斯邊笑邊搖著頭,舉雙手投降,「小姐妳說話可不可以別那麼直接?」

 

  「被我說中了嗎?克里絲汀。」妮姬將臉移近克里斯,並在他臉上吐出一口熱氣,克里斯的眼鏡鏡片因而浮有一層白霜霧,好像他才剛從寒帶國家回來。

 

  這女人真有趣。克里斯心想。其實妮姬嘴上不怎麼留情,至少她沒給克里斯留什麼面子,用字露骨、還在他臉上吐熱氣(但不得不說她吐出的熱氣滿是芬芳)。他骨子裡或許是個不折不扣的被虐狂,喜歡被女人污辱,這反而能激起他的興趣。然而,他還沒有激烈到,喜歡在床上被女人拿皮鞭抽或打屁股就是。「妳只有百分之五十答對。我的確想和妳親熱,但我不認為妳的價值等同今晚的酒錢。還有,我是叫克里斯,不是克里絲汀。」

 

  妮姬聽完克里斯的話,不禁大笑。「很會說話嘛!你是保險業務員嗎?」

 

  克里斯坐上妮姬旁邊的空位,他從褲袋裡拿出名片盒,抽出其中一張名片,動作瀟灑地遞給妮姬。

 

  細細紋路的美術紙上,印著燙金的端正字型。「菲林出版社主編,克里斯杜佛。」妮姬抬起臉,笑了笑,「算同行。」她伸出了手,打算來個正式的照面。克里斯回握妮姬的手,對準虎口,緊緊「扣住」妮姬的手掌。

 

  「我在小報社工作。」說完,妮姬灌下第六杯調酒。

 

  「可以冒昧問是……

 

  不等克里斯把話說完,妮姬立刻打斷答道:「不行。」她向酒保喊:「再來四杯,我要一口氣灌完!」

 

  心碎的人、狂怒的人,酒保不是沒看過。但像她這樣好像要和誰拼命似的喝酒,他倒是第一次見到。服務業一切行事準則為「以客至上」及信奉「金錢主義」,他自然不會勸戒眼前的女人別喝得那麼猛,免得傷身之類的。

 

  四杯Mojito一排呈現在妮姬眼前,但她卻在杯中看到費傑笑得猖狂的嘴臉,她一口一杯,轉眼就把四杯酒拼完,氣也不喘一下。「喂,克里絲汀,你會幫我付酒錢是吧!」

 

  似乎見到這男人微笑後,妮姬背上了包,下了椅子,打算轉身離開夜店。才要邁出步伐,她就有些踉蹌,往後跌到克里斯懷裡。「我送妳回家吧,小姐。」

 

  妮姬沒說話,克里斯便以為她答應了,其實她只是覺得胸悶,口腔裡有股噁心感,她把好多費傑醜惡的嘴臉給吞下肚裡。這真的是很討人厭的事,不是嗎?

 

  她無意識地坐進克里斯的車裡。

 

  「妳住哪?」克里斯問。

 

  住哪是指「地址」這種玩意兒嗎?我現在是不是正在填什麼表格?喔,警察要開我罰單嗎?妮姬呼嚕呼嚕地唸著住址,克里斯點了點頭,踩下油門。他明知妮姬有些意識不清,大可以把她載回他家,她也不會知道,搞不好還會模模糊糊爬上自己的床,但克里斯並不認為這是佔人便宜的好機會。

 

  雨滴落在車窗上,紐約夜裡下起了如女孩淚水般的雨,細細綿綿,不會斷,不知是誰被傷透了心?雨水混雜著悶熱的地氣,從車窗縫隙飄進來,有點霉臭味。車內音響裡,電台DJ說著朋友最近發生的事,令她想到一首經典情歌,描述女孩可以什麼都不要,鑽石、戒指、玫瑰花都只是浮誇的堆砌,只願心愛的人陪在自己身邊。

 

  前奏是流暢的鋼琴聲,妮姬聽到這熟悉的樂曲,終於不爭氣地流下眼淚。她年輕時,好喜歡這首歌,更喜歡在他耳邊輕哼著這首歌的曲調。她微微張開嘴唇,聲音從她口裡絲絲飄出。車內,只有那女歌手具渲染力的嗓音與妮姬的聲線重疊在一起。

 

  克里斯並沒有看向坐在他旁邊的女人,表情有多麼心碎。但透過車窗上,那張流著眼淚的臉,艷紅色的嘴唇上有著濕潤水珠正閃閃發亮。他並不清楚,這個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明白,會讓一個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性感氣息的女人如此傷心的男人,肯定是個世界級蠢蛋。

 

  這一夜的悲傷,似乎與雨水交融,落到地上匯流成微小細緻的河,流到路上的排水溝裡,不會再次復返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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