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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冬天感覺特別凝重強烈。父親前幾天捎來了信通知聖司,繼母已經離開人世。他面無表情地讀完信,便撥了通電話過去。響了幾聲後,電話那頭傳出父親的聲音。

 

  「是我。怎麼不在第一時間通知我?打電話或傳郵件都好。」

 

  父親聽了聖司的話後沉默幾秒,好像要將他們之間的幾根尖銳冰柱逐一敲破才能說出話來。「嗯,因為覺得用寫信的方式比較正式。」父親回答。

 

  聖司聽到這答案不禁皺起眉頭,「喂,這不是正式不正式的問題啊!」雖然想這麼說,卻仍把話吞回肚裡。「知道了。上班快遲到,先出門了。這週五我會請假回去。就這樣。」他開門關門鎖上鑰匙,呼吸了口空氣,好冷。但冷不過北國。

 

  這幾日來的大雪,讓每個人都失去了工作或上課的幹勁。最可憐的是鏟雪工,辛勤地鏟雪卻好像怎麼都處理不完。昨晚才清整過的路面,一夜過後竟比之前堆積的更為高聳。

 

  站在公司大樓裡的落地窗前,聖司凝視著白花般的飛雪,突然想起繼母的臉。

 

  從聖司十四歲第一次見到她以來,他們彼此始終維持著如鄰居般的客套往來。早上見到面道聲「早」;放學回到家時說句「我回來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話題。視線也極少交會。

 

  父親曾說,希望給聖司一個媽媽,但他從繼母那邊完全沒有得到過母愛。兩人就維持著表面上的禮貌,相敬如賓,對彼此沒有愛也沒有恨吧。他喝了口咖啡。

 

  「聖司,今晚一起吃晚餐如何?」坐在鄰座的女同事繪里佳不知何時站在他身旁。

 

  聖司有點受到驚嚇,他可能想事情想得太入迷了。「我們兩人嗎?」他問。

 

  繪里佳轉過臉,視線微抬,看著高她一顆頭的聖司,甜甜地笑說:「討厭,還有別人呀,早苗也會去的。」她輕打了一下聖司的臂膀。

 

  「是嘛?」聖司邊說邊看向早苗的位置。

 

  早苗凝神在電腦螢幕上,她是個工作認真的女孩,聖司雖然平時會和她聊天,但也僅止於工作上的話題。

 

  宣傳部的女性並不多,早苗與繪里佳是屬於年輕的那一組,也因此常被男同事擺在一起比較。大部分的人覺得早苗可愛,卻總是給人距離感。她不會像繪里佳那樣,說到開心時輕拍男人的肩膀,或用可愛的語氣說請幫我如何如何,下次請你吃飯之類的話。她沒什麼緋聞,讓人興趣缺缺。

 

  而繪里佳則與早苗大不相同。她對異性總是熱情,許多男同事都對她很有好感,私下還給她取了個「肉食女」的稱號。繪里佳讓人充滿想像,尤其當她說著黃色笑話時,給人一種在床上很有活力的印象。

 

  聖司並不遲鈍,他明白繪里佳對自己有好感。公司裡任誰也都看得出來,他是繪里佳的目標。聖司無意拒絕繪里佳,卻也沒有接受她的意思。

 

  下班後,聖司一行三人便往距離公司最近的居酒屋前進。一路上,繪里佳親熱地拉著聖司的手。早苗跟在他們身後,感覺有些礙眼,但她卻不覺得如此,反倒因下班而全身放鬆、自在。

 

  即使外頭白茫一片,居酒屋仍熱鬧沸騰。上班族聊著職場苦悶與人生雜談,其實將那些話吐露出來並不會讓自己或這個世界好過些。但因為那些話是廢物的一種,將廢話給排出體外,還是比悶在心裡強多了。

 

  舉起酒杯,早苗一飲而盡。繪里佳看到早苗這樣的舉動不禁挑眉說:「小早,不是我在說,妳真的很沒有女人味耶!男人看到會嚇跑的。對吧,聖司?」繪里佳拉了拉聖司的手臂。

 

  早苗看了一眼聖司,眼神若有意味,好像告訴他:「你說什麼都好,我無所謂」的樣子。

 

  聖司覺得,這種場面自己說什麼都奇怪也相當不適合,所以只好苦笑地看著繪里佳回答他不清楚。

 

  繪里佳撇撇嘴,看向早苗:「欸,我幫妳介紹男友吧?廠商的宮部先生如何?」

 

  早苗聽了繪里佳的話,不以為意地笑著:「宮部?是帥哥沒錯。但不要幫我費心了啦!我都沒興趣。」說完,早苗別過頭、輕哼一聲。那聲音是從鼻腔與口腔之間發出的,像少女香皂的粉紅色泡泡,甜甜香香。

 

  聖司在那瞬間心跳加速,他突然覺得輕哼一聲的早苗好可愛。這次繼母的葬禮要帶她回去和老爸見面嗎?

 

  「岡本!我臉上沾有什麼東西嗎?」早苗問向望著自己出神的聖司。

 

  聖司這才發現到自己失態,連忙喝了一口啤酒掩飾不安。繪里佳看到聖司對早苗目不轉睛也有些吃味。她拉起聖司的手,在他耳邊撒嬌低語:「今晚可以去你家嗎?」絲毫不在意早苗的目光。

 

  而早苗也不在乎,對她來說,繪里佳不過就是一起工作的同事罷了。聖司又看了眼早苗,小聲地告訴繪里佳不方便。視線一刻都沒有停留在繪里佳身上。

 

  他們之前的確有發生過一次關係,但那次是因為忘年會喝太醉,聖司被繪里佳帶回家,將她誤當成前女友之故。

 

  早苗看看腕錶,拿起一根薯條放到嘴裡後便開始收拾包包,「大家,我先走囉!不然趕不上終電了。」她起身前又拿了根薯條放進嘴裡。「Bye。」早苗揮揮手,背上包包就往店門方向走。

 

  「欸,等、」聖司見狀也趕緊追出。座位上只剩下錯愕的繪里佳。

 

  「什麼嘛!」繪里佳將剩下的一半啤酒喝個精光後,拿出手機撥打:「宮部先生,今晚陪人家嘛。」聽到對方的回答,她笑了,帶著星屑似的零散醉意。沒有聖司,她還有許多備胎等著呢。

 

  *

 

  店外,降雪終於歇止。不過路旁的積雪已經堆到一個人的腳踝高。早苗縮縮脖子,戴著手套的雙手摸了摸冰涼的臉頰,又往下摸了摸深藍色的圍巾。她在內心恥笑著自己,都已經和那傢伙分手兩年,卻還圍著他留下的圍巾是為什麼?就像噴著前男友的香水,猶如他仍在自己身邊,從未分開過那樣嗎?少笑死人了吶……

 

  早苗踢著路上積雪,忽然間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呼喚她。

 

  「等、等等!加賀!」

 

  回過頭,她看見聖司慌張地朝自己跑來。「有什麼事嗎?」她問,一手摸上額頭,好像有點熱熱的感覺,是發燒還是酒喝太多她自己也不清楚。

 

  ──就現在說吧!

 

  耳邊有個聲音這樣告訴聖司。

 

  他吞了一口口水,「這週五請和我一起回老家參加葬禮!」他閉著雙眼,音量不小。話說完眼睜開,街上不只早苗就連陌生路人也困惑地看著聖司。

 

  早苗將原本朝著前方的身體往後一轉,走到聖司面前,說:「好,給我的錢的話,就陪你。」

 

  「呃?給妳錢?」

 

  「對。你要我和你一起請假,必須補償我失去的薪資。還有,六日我有打工。打工方面的損失,也要賠償。」早苗從包包裡拿出計算機,按了一按,總共十五萬日幣。

 

  聖司睜圓眼睛問:「這麼多?」

 

  早苗一邊面無表情地將計算機收回包包裡,一邊以冷冷的語氣快速地說著:「我將自己的娛樂活動時間拿來陪你,不該要求些額外費用嗎?另外,因為你是同事,我已經有算便宜點了。」

 

  聖司點了下頭,看著早苗的雙眼,目光透露著堅毅不可搖動。只回答一句:「我知道了。那週五早上車站前見。」

 

  早苗這才露出笑容,對聖司比出大拇指後,便轉身離去。

 

  雪花掉在聖司的鼻頭上,他摸摸冰涼的鼻尖,搞不懂這個女人在想什麼。原來,早苗熱愛的不是工作,而是「金錢」。

 

  ──實際的女人。

 

  ……。

 

  是好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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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五清晨,空氣依舊冷冽。今年春天意外比冬季還要寒冷,真是太奇怪了。早苗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想著漫無邊際的事。這時,手機鬧鈴悶悶地發出聲響,音量逐漸大聲,但聽起來還是悶悶的。這是為什麼呢?早苗眨了眨眼,翻了個身,「啊,原來……」她把手機放在腳邊,上頭蓋著厚棉被,發出來的聲響當然聽起來悶。

 

  在床上伸展了手腳,早苗為起床做準備。轉著腳踝時,卻將手機踢下了床。當她聽到手機掉在地上並解體的聲音,忍不住碎罵了聲「笨蛋」。

 

  早苗一股作氣從床上坐起來,又伸展了一會兒身體,才把已經解體的手機撿起來,重組回去。打開陽台的門,她用力吸了一口春日早晨的空氣:「好冰!」她不小心大叫著。過不久,就聽到住在樓下的老先生傳來一聲罵:「吵死了!」

 

  早苗吐了吐舌頭,蹲下來看看種在陽台的香草。「哇,沒想到長得很好呢。明明是這麼冷的天氣,卻長得這麼美麗,好棒的生命力。」她凝視著自己親手種的香草,笑得開心。

 

  ──要是阿光也能看到這些小香草,他會說些什麼呢?

 

  早苗撐著頭,感覺眼眶有些熱熱的。阿光,這個離開自己那麼久的男人,她做什麼還為他牽腸掛肚?他離開自己多久了啊?她心想。三年?五年?真夠久了。將一個已經不可能回到自己身邊的男人永遠放在心上,不是為自己找罪受嗎?早苗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滴淚水灌溉到盆栽裡的香草之中。葉子因承受了淚,而輕輕顫抖著。

 

  她站起身回到房裡,準備梳洗後去車站和聖司會合。站在浴室裡的鏡台前,早苗發現自己好像老了不少,眼角的皺紋長度延伸了0.5mm左右。她又走出浴室,坐在書桌前。筆電旁邊擺了一個木質相框,裡頭有張照片。早苗將照片拿出來看,背面寫著「2006 23歲的阿光與20歲的我 於沖繩」。她盯著照片上的男人瞧,「什麼嘛,笑得這麼開心……你現在也笑得那麼開心嗎?」她嘆了一口氣,那口氣不知為什麼特別長,彷彿吐了三年或五年,從他離開自己到現在那麼長、那麼長。

 

  早苗覺得有點疲累,她再次走進浴室,在浴缸裡放滿了水。反正現在才六點,她和聖司是九點約在車站前見。從租屋處到車站路程不過半小時,還早。早苗倒了些入浴劑,帶有花香的。微微飄浮在浴缸裡,她發起呆,滿室氤氳,是虛幻迷茫的意境。

 

  「吶吶、小早,別在放滿水的浴缸裡睡著了啊!這樣會死的!」穿著和照片裡相同的紅格子襯衫的阿光正坐在自己對面。

 

  早苗看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說:「要你管。反正你也不會在乎。」

 

  阿光好似拿早苗沒辦法般嘆了口氣,他掬起一些水往早苗臉上撥去。「就是不准妳在浴缸裡睡著。要睡的話,去床上睡!」

 

  早苗也不甘示弱地將水往對面的阿光撥回去。「你就愛欺負我!就愛欺負我──!」當早苗就要起身朝阿光撲去時,她才發現自己原來在作夢。

 

  「人呢……」由於突然從溫熱的水中起身,一陣冷氣從四面八方奔向自己的身體,使早苗不禁發抖,她看了下自己的手,有些發皺。的確也該起來換裝了。

 

  早苗抽出乾淨的白色浴巾,輕輕擦拭自己的身體。鏡子裡的她,看起來有些疲累,這也是蒼老了0.5mm的原因吧。她苦笑著,連嘴角都有笑紋。

 

  擦乾身體後,她換上乾淨的服裝。黑色的洋裝,適合參加葬禮。早苗三年前還五年前和阿光分手時,也是穿這套。這套衣服,因為是黑色,所以適合在「離別」的場合穿上。也是早苗唯一一件黑色的衣服。平常也不會放在衣櫃裡,而是放在一個紅色皮革小箱子中。而那個小箱子,是阿光在自己十八歲生日時送給她的。

 

  早苗坐在書桌前,打開梳妝盒,拿出了眉筆、眼彩、口紅還有粉底液,點點擦擦抹抹,淡到像霜的妝。

 

  手機悶悶地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聖司。

 

  為不讓手機響得太久,早苗停下正要抹上唇彩的手轉去右側接聽電話。

 

  「加賀,是我。」

 

  「嗯,我知道。」

 

  「我在妳家樓下等妳了。」聖司說。語氣聽起來有些窘迫。

 

  「不是要在車站前會合嗎?現在才七點半。」早苗以左手塗上口紅。

 

  「我想,開車回去比較方便。」

 

  開車回去比較方便……?早苗聽到聖司的回話,不禁大笑起來。「哈哈哈,我瞭解了。請再等我十分鐘。等會見。」

 

  上完妝的早苗又看向相框,照片裡的人兒笑得開心,無論是二十歲的自己還是二十三歲的阿光。

 

  早苗承認,她仍眷戀著阿光。「阿光,你好嗎?現在的你,在哪裡呢?」她一邊喃喃低語,一邊起身穿靴子。行李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準備好,放在玄關。拉著小行李,鎖上門,早苗下樓與聖司會合。

 

  聖司站在車外等候早苗。當見到她時,便上前將她的行李接過,放到後車廂。

 

  「謝謝。」

 

  「不會。妳先上車吧。」聖司站在後車廂前,邊挪了挪行李邊對早苗說。

 

  早苗點了點頭,便坐上助手席。車上放的歌是Mr.Children的〈Everything (It’s you)〉。她輕輕地跟著櫻井唱著,沒有意識到聖司也已經坐在駕駛座上。

 

  聖司將手放在方向盤上,卻尚未啟動車子。他想多聽聽早苗的歌聲,和櫻井的聲音拌在一起,竟然意外和諧。他偷偷地轉頭看向早苗,這張側臉上了如薄霜般的妝,看來冰冷卻美麗。莫名其妙的電光石火,讓聖司有股衝動想親吻早苗。

 

  不過,在聽到「Stay」的時候,聖司抑制了自己的欲望。因為,他見到早苗的眼眶閃爍了些灰色的光。

 

  聖司低下了頭,他不敢再看。目睹別人的哀傷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隔了一段時間,整首歌都已經結束,聖司才開口:「準備好了嗎?」

 

  「嗯,請出發。」早苗的聲線平穩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加賀也喜歡Mr.Children嗎?」聖司盯著前方道路,特別想找些話題來敲破出發後到現在的沉默。

 

  「還可以。算不上歌迷,只是常聽他們的歌。」自從和阿光分手,就不怎麼聽了。早苗心想。

 

  「唔……我從國中開始聽,然後不知不覺就成為他們的歌迷。」聖司好像自我介紹般向早苗傾訴著:「總覺得,很容易被歌詞敲進心底。失戀的時候、找不到工作的時候……之類的。」

 

  「嗯。」

 

  在聽見早苗的應聲後,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沉默,只讓櫻井的歌聲充斥小小的車廂裡。

 

  「岡本,你長得不像來自很冷的地方的人。」

 

  「不像很冷的地方的人?那是像來自熱帶地區的嗎?」聖司聽到這句話,不禁覺得好笑。

 

  「嗯,因為輪廓很深。眼睛很大、鼻子也不小,然後上嘴唇有點薄。而且……」

 

  「而且?」聖司趁空檔看了一眼早苗。

 

  「你自然捲很嚴重……」早苗將手遮在嘴上,她覺得好好笑。自己也對一個熟悉度不過就是同事的人太過直接。

 

  聖司聽了大笑起來,「對啊,我的自然捲從以前就困擾著我。還好高中時期認識一個很會打扮的朋友,他帶我去剪頭髮,我才從土包子變得稍微有跟上時代的感覺。」

 

  感覺聖司有些忘情地在談論自己,早苗想做些事情分散注意力,便打開保溫壺。「你自己有帶茶喝嗎?」

 

  聖司又趁空檔看了一眼早苗,「沒有。」

 

  「我有泡了一些藍莓綠茶。要喝嗎?」早苗詢問聖司的同時,暖暖甜甜的藍莓味道也飄向聖司的鼻息之間。

 

  「溫度不會太燙。」早苗放了根吸管到保溫壺,「嘴張開,我把吸管放到你嘴裡。」

 

  聖司聽到早苗的話,不禁再度大笑。「加賀妳真的好有趣。」這個女人的世界,只有她自己而已。聖司認為。她不是那種會時時刻刻顧慮別人眼光或心理的類型。但不是自私。

 

  聖司張開了嘴,看了一眼吸管,讓它妥貼地安在自己嘴裡。「很好喝。」他說。

 

  「好喝吧,這是我最近迷戀的事情之一。」早苗心滿意足地說著。

 

  「之一?表示還有其他意思?」

 

  那瞬間,早苗突然覺得聖司的聲音和阿光的重疊了。她將放在聖司口中的吸管抽回。

 

  聖司有些不知所以然,他一下看著前方車道,一下看著早苗。「怎麼了嗎?」

 

  「沒事。想說你這樣開車危險,就先把吸管抽走了。」早苗將保溫壺的蓋子蓋上、轉緊。

 

  「喔、好。」聖司看向路線指示,距離八公里處有休息站,便將車子拐進右側車道,往休息站前行。

 

  「去休息站嗎?」早苗問。

 

  「嗯,因為想好好品嚐藍莓綠茶。」聖司看著早苗說,早苗也對上他的視線,給了他一個微笑,如霜的妝溶化了些許,變得微微透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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