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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小說時可搭配著聽】

 

 

  忘不了,她頭上別的那朵蝴蝶結。

 

  那年初夏,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很美,美得水靈脫俗,不像是與我同個世界的人。仙女那般。

 

  見了她,我更覺自己髒穢。將雙手抹了抹衣襬,我小心翼翼地將她爹的錶奉到她手上。她笑著和我道謝,但我不敢與她雙眼對視,急忙低下頭,就連嘴角也卑微地略略牽起。「別客氣。」這是我第一次對她說的話。

 

  我總偷空閒時,杵在店門口,望著來來回回的人車馬,只盼見著那嬌小身影,見她髮後以藍色緞帶綁成的蝴蝶結飄揚。

 

  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小姐,備受疼愛。她家住在距咱鐘錶店兩里多的胡同內。她爹相當寵她,因為她上頭有八個哥哥,各個也都成家立業。伴在爹媽身邊的,唯有她。聽說,她早已被婚配給進口舶來品的洋貨商之子。

 

  她來過鐘錶店三、五次。第一次是來選錶,是要給她同學作生日賀禮的;第二次,是替她爹送懷錶來修理。最近的一次,是來拿已經修好的錶回去。

 

  她每次都穿不同款式的衣裳,非常漂亮的洋裝。那種領口、手袖及裙襬皆有白色蕾絲綴邊的連身長裙子。襯著裙子的顏色,頭上的那朵蝴蝶結也相呼應著。

 

  她似乎很喜歡藍色。我看過她身穿深淺不同的藍裙,有些有花樣有些則無。她來店的時日,大多穿著藍衣裳;每每見她經過店前,身穿藍衣裙的她坐在黃包車上總帶著一抹笑。偶爾見她穿不同於藍色的衣裙,那抹笑便消失得無影蹤。臉上,還猶如覆了一層灰,暗沉沉的,無光采也失神。

 

  傍晚,接近晚飯時分的路,人車馬愈漸稀落。師傅喊我趕快整理整理,我拿起略為浸染上灰黑的布,輕輕擦拭著玻璃窗。

 

  清脆悅耳的皮鞋聲由遠而近地傳入耳裡,我朝左旁一看,竟是拿著一袋看似舶來品的高級禮盒的她往這邊兒走來。腳步輕輕的、步伐小小的,她帶著笑容,夕陽將她的圓潤臉頰曬得些許酡紅。一張微醉的臉蛋。

 

  「我送禮來的。」她站在我面前,對我說。她矮我兩個頭左右,剛好在我胸膛處。她稍微抬起頭,對我說。

 

  被她瞧得手足無措,我慌了,說話也開始結巴。「送、送禮?」

 

  「是呀!」她笑著,但眼底藏匿著絲絲悲傷。我是知道的。她今天沒穿藍衣裙。臉上帶著笑,卻仍覆著一層灰。

 

  我請她稍待一會兒,跑入店裡告訴師傅,程家的千金給咱們送禮來了。師傅一聽聞,馬上擱下碗筷,隨手擦去嘴邊的油膩。

 

  「程姑娘,怎敢勞煩?」師傅接過她手中的紙袋,忙著招呼道:「請坐請坐。」

 

  她笑著搖頭,連聲說了好幾個「不」字。「胡老闆,家父說您的手工真是他見過最好的。趁著這些天,家父託人帶些舶來品。聽說您老的眼鏡似乎不合用,便帶了副給您,盡點微薄禮數。而且我見有些布料真是漂亮極了,所以想送給夫人作衣服。」

 

  「真是太謝謝程姑娘。以後還盼您多光顧咱們。」

 

  「那是一定的。」師傅正打算再開口時,她卻搶忙說時候不早,她該回去了,免得多打擾。她又道了聲謝,便轉身離開。師傅朝我使了眼色,要我追上她,並護送她平安返家。

 

  「快去呀!」師傅喊著。然而我作夢也沒想到,有天能和她這般獨處,肩並肩走路。

 

  「程姑娘!」我喊。她回眸,帶著笑。也帶著哀傷。「我師傅讓我陪您一道回家。」她一聽,笑意迅速從她臉上退散。

 

  「你師傅要你來你才來。不是你自己願意來的麼……」她垂著頭,肩膀更顯細窄薄弱。

 

  我半晌答不上來,恍惚著,不知該說什麼才對,才能讓她開心些。我僅是靜靜地陪著她走,她沒有和我搭話,我也不知自己若是開口了要聊些什麼。

 

  「我要嫁人了。」她突然停下腳步,雙眼直盯著我,又重複了一次:「我要嫁人了。」

 

  我愣愣地望著她。雖早已知道她有婚配,但沒想她這麼快就要到那個人身邊。儘管明白我和她之間不可能會有什麼牽連,可當我聽到時,我感覺自己正在崩解碎裂,分成好幾塊,細瑣得無法拼湊。

 

  「我要嫁人了……」她又說。這次淚水伴隨著話語溢出。見豆大般的淚水不斷自她眼眶傾出,似乎害怕著尋找不到出口般,拼命地拼命地流瀉著。潮潮湧湧,一波又一波,成了陣陣浪花拍打在我心上。

 

  她自胸前的小口袋拿出紮好的藍色蝴蝶結,接著又拉起我的手,將蝴蝶結擱在我的掌心。「你別忘掉我……」她邊說邊緊握著我的手。那股沁涼的溫軟,透過掌心,直達我心。我感到眼前的她影像模糊,還透著光,如雲彩暈染開。她的手,如此細嫩的手,輕柔地抹去我眼角對她的眷戀。

 

  我倆彼此相對無語,只是手繫著手。為了將來不再思念,她和我都盡情地在這刻將其宣洩。今生無緣,來世是否能再見?我倆短暫的情份,沒有開始就已走向結局。沒有苦也沒有冤,只有怨。怨我倆門不當戶不對,怨我沒有勇氣帶她私逃,怨我在這時也說不上幾句好聽的話,逗她開心,也怨我送不上祝福,更怨我沒能給她任何信物。

 

  站離在她家門只餘幾步路的地方,她使勁兒甩開我的手,把力氣給徹底地用全了。「送到這兒就好。」她再沒抬頭望我。

 

  我的目光凝滯在她身上,看她就要踏入家門,這之後咱們永遠見不著面。梗在喉間的話,我沒能說出口。我竟然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

 

  藍色蝴蝶仍安然地停在我手上,我始終不敢使力握住她,深怕她會碎或飛離我身邊。藍色蝶翅透著晶瑩濕潤,這淚雨下個不停。一生都會這麼停留著,她不飛了,倦了。她只轉繞於我身畔。隨著思念紛飛,融化在淚水裡,都染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藍。片片的藍,又幻化為隻隻藍蝴蝶,停住,成了朵朵停在心尖兒的藍色花瓣。

 

  澄藍,程藍。我默念著,如背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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